童年是一個變幻莫測的秘密。這個秘密的趣味在于，兒童不懂得自己就是秘密。喪失童心的大人不知道有這個秘密，存有童心的大人想要回歸這個秘密，卻再也回不去了。童年的秘密似乎在躲貓貓，躲避自己，也躲避想要捕捉它的好奇心。兒童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心，想知道風(fēng)是怎么刮起來的，自己是怎么來的，世界之外會不會還有別的世界。兒童唯獨不會對童年感到好奇，因為他們還沒有走出童年，還不懂得童年的獨特和珍貴。想要捕捉童年秘密的好奇心，從本質(zhì)上講屬于大人的童心。我們這個世界由三類人構(gòu)成：兒童、無童心的大人、有童心的大人。正是因為第三類人的存在，才發(fā)現(xiàn)了童年的秘密。

兒童讀物幾乎都是懷揣童心的大人撰寫的，為了兒童，也為他們心中的童年。這些大人看起來與別的大人沒有什么兩樣，他們行走在擁擠的人群中，深淺不一的皺紋刻在臉上，也不時會露出為生活而奔波的疲憊。但他們的心中有另一個世界，他們忘不了那道特殊的風(fēng)景。對于這類大人，童年是心靈的故鄉(xiāng)，是可以不斷想象和穿越的詩一般的遠方。這些大人通過手中的筆，用圖畫或文字去描繪心中的童年。他們的努力注定是不容易的，因為再有童心的大人也制造不出能夠一勞永逸解開童年秘密的鑰匙。假如有那樣的鑰匙，身處秘密之中的兒童也不需要。那就讓童年以秘密的方式繼續(xù)存在吧。兒童作家只需激活自己的童心，創(chuàng)造能被兒童喜歡又能豐富他們心靈的作品。做到了這點，就說明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悟到了那個秘密。

童心是柔軟的，不會以生硬的算法思維去打量整個世界。童心就像一只誕生于春天的蝴蝶，隨性地飛過五顏六色的花兒，早吮晨露，夜宿芬芳。童心這只蝴蝶有不受約束的特權(quán)，可以飛入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。童心飛入遼闊的原野，把自己變成一尊巖石，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偷聽風(fēng)與大地的古老情話。童心聽到了很多了不起的秘密，一不小心變成了跨海逐日的巨人，成為萬民敬仰的英雄。英雄偉大但卻孤單，童心想要飛入更好玩的富有人間煙火的去處。童心于是潛入防備森嚴(yán)的宮殿，飛入王子公主的夢鄉(xiāng)，變成了更美麗的公主，更憂郁的王子。童心在甜蜜的夢中，夢見自己是一只跨越千年時空的不斷飛翔和變形的蝴蝶。

我們生活在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，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。這個時代，信息過載是常態(tài)，越淺的東西傳播越快。各種終端涌來的信息，就像一場迫不得已的集體狂歡。

這個時代，人工智能加速演化，機器算法崢嶸初露。人類正被自己的創(chuàng)造物，帶向一個難以預(yù)料的未來，一個被期待也被詛咒的美麗新世界。

人工智能本質(zhì)上是反童心的，因為這種智能的基礎(chǔ)是數(shù)據(jù)和算法。在人工智能的世界中，算法就是一切。追求更準(zhǔn)、更快、更有用的超級算法，可憑借數(shù)據(jù)黑洞吞噬一切能被納入算法的東西。被算法追蹤和控制，按照算法的引導(dǎo)感知世界，也許是大多數(shù)人無法擺脫的命運。這樣的生活注定是無趣的，囿于算法世界的人并不自知。有意思的是，生活于童年中的兒童也不知道童心的可貴，只是這兩種不自知的含義正好相反。

人工智能不是《一千零一夜》里那個魔瓶中放出來的妖怪，不可能有一個漁夫騙它變小而被關(guān)回原處。人工智能是人類心智的某個維度的無限放大，有可能會演化成它的主人也不想看到的樣子，甚至成為一種脫離人的控制的超人力量。在未來的童話故事中，人工智能很可能成為一個被妖魔化或被神圣化的主角。前提是，人類的童心不會被人工智能驅(qū)逐，童心的世界不會被算法的世界淹沒。較樂觀的觀點是，算法只可能是算法，機器智能掙脫不了機器的本質(zhì)。如果那樣，童心長存的人，不僅能為冰冷灰色的算法世界增添溫度和色彩，而且能夠擁有無法被算法主宰的想象力和創(chuàng)造性。未來世界的兩極，很可能一極是算法，另一極是童心。

因此，我們說這個時代的孩子是不幸的。他們被巨量的信息噪聲包圍，擾亂了成長的寧靜。他們被大人世界過強的競爭意識帶向了輸不起的起跑線。放飛心靈的世界尚未打開，就因輸贏、分?jǐn)?shù)、攀比和焦慮變成了心靈的囚室。越來越多的孩子成為喪失好奇心的小大人。

這個時代的孩子又是幸運的。他們成長于一個嶄新的文明地平線，有機會目睹人類的生物智能與機器的非生物智能的有機融合。一種新的文明或?qū)⒃诓贿h的將來誕生，這個時代的孩子很可能會成為那個文明的見證者和催生者。

這一代的孩子必須成長為有思想的人，才能避免成為大數(shù)據(jù)的算法粗暴捕捉的對象。也許唯一的辦法就是，用富含童心的兒童經(jīng)典去滋養(yǎng)正在成長或枯萎的童心。在這一代孩子長大成人的未來，各種超級算法很可能就像陰險的蜘蛛精吐出的一張張大網(wǎng)，會將平庸的靈魂一一捕獲，再將他們變成數(shù)據(jù)快餐去喂養(yǎng)沒有人性的智能機器。未來社會的最重要分層指標(biāo)很可能不是財富，而是靈魂的有趣程度。好玩的靈魂抗拒平庸，他們不愿意駐留在一個只有算法和功用的世界。尤其是在今天這個信息噪聲過大的時代，讓孩子閱讀兒童經(jīng)典，吻合“為孩子做有思想的減法”的理念。

也許，這些閱讀兒童經(jīng)典的小讀者，他們長大后會有本領(lǐng)將童心注入算法，從而改變機器智能的原理。如果那樣，他們將是未來世界的英雄。數(shù)據(jù)是灰色的，生命之樹才有色彩。兒童容易幻想他們是世界的拯救者，過去，這種幻想的最現(xiàn)實的棲所就是兒童讀物。未來，將真實的世界從灰色和平庸中拯救出來的，很可能正是童心。

童心不老，人性長存。

（作者系四川大學(xué)哲學(xué)與教育學(xué)教授，著有《童書經(jīng)典100講》等）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0年06月03日第9版